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开始全面入侵乌克兰，他称之为”特别军事行动”。在这场残酷的侵略中，俄罗斯军队不断推进，并对军事和民用目标发动了无情的巡航导弹和弹道导弹攻击。这对所有乌克兰人造成了毁灭性的即时影响。随着战争的持续，刚刚与俄罗斯签署了联合声明的中国所扮演的角色似乎并不明确。在大多数中国媒体中，关于这场被官方称为”危机”的新闻报道中，俄罗斯的言论占据了主导地位。然而，入侵发生后，乌克兰汉学家协会的一群专家立即意识到，他们一定能找到更好地与中方沟通的方法。大卫·班杜斯基（David Bandurski）采访了该协会的董事会主席维塔·戈洛德（Vita Golod），聆听乌克兰汉学家面对俄罗斯入侵时的故事。
大卫·班杜斯基（David Bandurski）：毫无疑问，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对你们国家的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干扰。首先，我只想向那里的每个人致以安全和保障的祝愿。我们心系着你们。
维塔·戈洛德（Vita Golod）：感谢您的祝愿。在全面入侵后，我们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汉学家的许多信息。波兰的同事尤其引人注目。五十二位波兰汉学家签署了一封支持信。在入侵的最初几周恐怖的时刻，我仍然记得那些温暖的支持之词。我感激这种团结和真诚的愿望来帮助我们。
大卫：也许您可以首先告诉我们一些有关乌克兰汉学协会的信息，您是协会董事会主席。
维塔：该协会成立于2003年11月。今年我们庆祝成立20周年。它是一个非政府组织，是一个专注于中国研究和乌克兰与中国关系的乌克兰智库。我们汇集了200多位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专家，包括经济学、国际关系、政治学、历史、文化、语言学、哲学、文学等等。我们大多数人会说普通话，并且有在中国生活的经验。我们的目标是促进乌克兰对中国的研究发展以及汉学研究的发展，并推广有关中国的现代知识。
大卫: 我知道战争一定改变了您和其他汉学家和中国问题专家在乌克兰的工作。对您来说的一部分工作是建立更好的沟通。您能谈谈这方面吗？
维塔: 我是那些不相信会有全面入侵的乌克兰人之一。《乌克兰-中国杂志》的下一期几乎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打算将其献给乌克兰与中国建交30周年。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
所以，2022年2月24日，侵略的那一天 — 我记得大约是晚上9:45 — 我在我们的翻译社交媒体群里发布了一条信息，讨论了我们的知识和专业知识如何在乌克兰战时能够有所帮助的想法。我们都有微信帐号，许多人还有微博和抖音帐号。我觉得这个想法可能会奏效。我们只需要更多的关注者。
乌克兰汉学协会董事会成员基里洛·丘科（Kyrilo Chuyko）在俄罗斯入侵后的第二天，通过视频直接向中国观众发表讲话。视频下方的中文信息写着：“请宣传这个视频，我们真的需要你们的帮助！”丘科在乌克兰国家科学院东方研究所的A.Y. Krymsky东方研究学院教授汉语同声传译课程。
每天，我们翻译乌克兰官方新闻，用中文解释乌克兰发生的事情，并回复评论。情感上非常艰难，也需要很多时间。我们还组织了与中国境内外具有大量粉丝的博主的直播节目。我们知道在中国没有乌克兰媒体，因此我们希望我们的工作至少能够呈现乌克兰对事件的看法，这些看法由于各种原因被中国当局掩盖了。
侵略的次日，我的同事基里洛·丘科发布了一段视频，他在其中直接向中国观众发表讲话，表达了被入侵的人民的感受，以及他们所经历的恐惧和绝望。这是一个对人性的呼吁。
大卫：这个视频引起了强烈反响吗？
维塔：它走红了。在战争的第一个月里，这个视频被超过七百万人观看。然后，在中国的微信上，它收到了数百万条评论和转发。正是这样，这个志愿项目开始了。大约有一百人投入了他们的时间和精力，翻译新闻、制作视频和字幕、与政府和非政府组织沟通，通过中国社交媒体传播了数百个文件。我们将这个项目称为“乌克兰汉学家对抗俄罗斯在中国社交媒体上的宣传的信息防线”。
我们是自愿参与的，不是在主要工作之外，而是来自乌克兰各个不同地区，甚至包括占领地区如博罗迪扬卡和布查，在警报响起和疏散期间。我们将一些制作保存在协会网站上的在线档案中。我们的工作也可以在“支持乌克兰”（烏克蘭需要你的支持）YouTube频道上找到。
大卫：我看到协会参与的一个项目是一个名为乌克兰在线（Ukraine Online）的新闻和信息网站，提供关于乌克兰政治和社会的当前报道，以中文提供。您能告诉我们更多关于这个项目的背后思考和它是如何开始的吗？
维塔：乌克兰在线平台于今年夏天启动。我们在考虑如何将我们过去一年的志愿者活动发展成一个真正持久的产品。这个项目是由乌克兰汉学家协会和以乌克兰历史学家、东方学家和教育家鲍里斯·库尔茨（Borys Kurts）命名的现代中国研究研究所组织的。在线平台的主编是我们协会的董事会成员叶夫赫尼娅·霍博娃（Yevheniia Hobova）。她是语言学博士，现在是乌克兰国家科学院奥里尔东方研究所（A. Yu. Krymskyi Institute of Oriental Studies）的初级研究员。
正如我之前提到的，中国没有乌克兰媒体，俄罗斯对中国国家叙事的影响对我们有害。因此，我们每天用普通话翻译和宣传有关乌克兰的新闻，旨在触及全球汉语用户。该网站呈现了乌克兰对事件的看法，有时与中国内部媒体提供的看法非常不同，这是因为俄罗斯的影响。
虽然俄乌战争无疑是所有世界小报的中心话题，但我们尝试从各种角度来报道事件，包括政治、社会问题、经济、文化和人们的个人故事。展示乌克兰的这一面对于主流汉语媒体可能不太可见，这非常重要。此外，我们在微博和Twitter上发布新闻。不久我们还将登陆微信。该网站在中国可以无需VPN访问。因此，我们希望更多汉语世界的人了解这个平台。我希望这次采访可以帮助我们触及更广泛的受众。
大卫：刚才您提到了个人故事的重要性。有没有特别令您印象深刻的故事？
维塔：乌克兰的每个家庭都受到了这场战争的影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疏散、失落、恐惧和抑郁的故事。有太多这样的故事。那些来自布查、哈尔科夫和马里乌波尔的人们的个人故事，他们失去了一切和所爱的人，每次都让我哭泣。我们翻译了许多这些故事。
对于埃尔维拉·博尔茨（Elvira Borts）的采访，她是一位幸运逃脱了马里乌波尔恐怖的老妇人并幸存下来的人，是一个特别的故事。我们分享了她的故事，并为其提供了中文字幕。
我住在布查地区，但更靠近基辅。幸运的是，我的村庄没有被俄罗斯人占领，尽管他们非常接近，我们听到了战斗的声音。我仍然记得2022年3月，一个拥有380万市民的城市，基辅，是多么的空旷。我曾经在白天穿过基辅的赫雷什恰蒂克大街，我的车是两个方向中唯一的车辆。我停在红灯前，然后意识到这毫无意义。我无法形容看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以及流浪的宠物时，我有多么伤心。空气有毒。
我们的一些同事已经加入了乌克兰武装部队。我想提一下奥列克西·科瓦尔（Oleksyi Koval），他是唯一的乌克兰专业记者-汉学家，曾报道过五次中国共产党代表大会，并与重要的中国媒体合作。他的榜样值得尊敬。
大卫：您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中国观众对这些故事有何反应？
维塔：当我们在微信上发布故事、信息或图片时，许多新的中国社交媒体用户开始邀请我们加入支持乌克兰的微信群。我被加入了20个不同的群，每个群有500-700名用户。我的同事甚至更多。我们在那里发布新闻，让他们在自己的渠道上分享。我们从未知道有多少用户参与其中，但这成了我们的日常工作。协会的另一位成员达琳娜·乌斯滕科（Daryna Ustenko）在这方面做出了最大的贡献。在一些群被禁后，我们的支持者创建了新的群。一些群至今仍在运作。
另一个例子是基里洛（Kyrilo）在2022年4月与一位DW记者组织的直播活动。我们的同事也参加了，与全球华语社群分享他们的感受。我们保留了所有评论和祝福的视频。它非常有信息价值。
大卫：我注意到您还与中国的一些艺术家互动过。例如，您曾与艺术家徐唯辛（Xu Weixin）坐下来聊过。您能告诉我们更多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吗？
维塔：在全面入侵发生几个月后，我们意识到中国艺术家是对乌克兰最有声音支持的人群。他们通过自己的艺术、音乐和诗歌帮助我们传播有关战争的真实信息。一些故事已经发布在我们的网站上。邓康延（Deng Kangyan）写了几首致敬乌克兰和我们英勇人民的诗歌。
2022年4月，李强（Li Qiang）是第一位联系我建立联系的艺术家。他的微信群是在支持乌克兰方面最具成效的。他将他的一幅作品快递到了基辅，那是一幅描绘泽连斯基总统在得知布查大屠杀后的表情的肖像，附上了一封信。我们将这幅作品和肖像一起转交给了总统办公室。
另一个例子是徐唯辛。他现在居住在美国。从2022年4月15日开始，他每天都在绘制战争场景、政治家、士兵、活动家和普通乌克兰人的肖像。迄今为止，徐唯辛总共创作了539幅作品。我第一次采访他是在2022年秋季，为《乌克兰-中国杂志》的一期。然后我两次参观了他在纽约的工作室。他说他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我们获得胜利，尽管他已经感到疲倦。我们有一天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会为我弟弟绘制肖像，我弟弟现在在顿巴斯。每一个参与这场战争的人都是英雄。
大卫：您认为这场战争对中国和乌克兰的关系有何影响？乌克兰人民对中国有什么看法？
维塔：根据民意调查，乌克兰人对波兰、英国和美国对入侵的反应持最积极的看法。这完全可以理解。联合国投票中对俄罗斯侵略表现中立的32个国家无法被认为是持积极态度的。
乌克兰人对中国在解决冲突中发挥调解作用的期望逐渐减弱。中国的官方中立立场、维护和平的形象，以及与俄罗斯的亲近关系，都让乌克兰人感到困惑。我们的媒体关注中国在这场战争中的角色，让乌克兰观众听到不同的观点。
在乌克兰，我们拥有新闻自由，这是我们的重大成就之一。但事实核查和专业素养应该优先于点击率。我想说的是，自入侵以来，乌克兰对中国的非专业评论数量一直在增加，尤其是自中国宣布所谓的和平计划以来。有时，不幸的是，乌克兰媒体邀请与中国研究甚至外交政策毫不相关的人评论中国。这引发了对局势的不正确甚至是故意负面的看法。
自入侵以来，泽连斯基总统本人及其办公室全权负责乌克兰的外交政策。他认为中国可以在这场战争中充当调解者的角色，非常欢迎中国特使李辉访问乌克兰。这次访问以及乌克兰和中国领导人的在线会议在乌克兰媒体上得到广泛报道，并产生了积极影响。未来的双边关系将取决于中国在乌克兰和平使命中的实际行动。目前来看，情况尚不明朗。我仍然真诚希望乌克兰的外交政策保持独立，不会在布鲁塞尔或华盛顿某处设计。
大卫：就中国对这场战争的报道和讨论而言，您和您的同事今天有何观察？有没有什么变化？您对中国人和中国媒体有何建议？
维塔：我想提到一个重要的日期。2022年4月11日，人民日报刊登了第一篇大篇幅文章，称之为“乌克兰危机”，其中称乌克兰是美国地缘政治博弈中的棋子。自那时以来，中国的主要叙事一直没有改变。
在人民日报文章发表两天后，我们在我们的网站上以三种语言发表了一份回应，由乌克兰汉学协会签署，并通过我们的国际网络传播。我们公开向华语世界的知识分子和政策制定者表明，“乌克兰危机”，正如他们所称，是由于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直接武装侵略引起的。乌克兰人正在为他们的自由和独立而战。当然，我们并没有期望北京的官员做出任何反应。这是我们的立场，呼吁公平和正义。
大卫：在中国传媒研究计划（CMP）中 ，我们非常关注人民日报对这场战争的官方处理，称之为“危机”，甚至有数月之久总统泽连斯基本人从未被提及。但也确实有一些中国媒体尝试传达更加微妙的版本。我们也对此进行了报道。假设有一些新的方式可以接触愿意倾听的中国人，您认为您的团队还可以通过哪些其他方式接触他们？
维塔：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们为之感到自豪的一个成就是启动了乌克兰现代中国平台。我们成功地召集了杰出的国际汉学家参加了四次圆桌会议。我也很感激您对其中一次的贡献。为什么这很重要？我们创建了一个关于中国的专业对话平台，乌克兰观众可以看到和听到知名的中国专家，提问并获取一些见解。对我们来说，与不同大学、智库和媒体（包括中国媒体）建立网络也很重要，共享我们的关切，并在敏感话题上找到共识。这个平台帮助我们与不同的大学、智库和媒体，包括中国媒体，建立了联系。
我很高兴我们正在与新一代中国学者建立关系。他们慢慢开始将乌克兰视为一个欧洲国家，而不是后苏联领域的一部分。上个月，北京大学的一位助理教授在乌克兰度过了三个星期。我们正在准备一篇文章，探讨中国对现在与过去的乌克兰看法的变化。正如他在我们的一次对话中所说：“现在我知道乌克兰真的发生了一场战争，不是乌克兰的‘危机’或‘问题’。”
我希望有更多年轻的中国研究人员来乌克兰。我们对与年轻的中国知识分子进行对话很感兴趣。事实上，现在有更多的中国记者来乌克兰。一个例子是今年二月一组来自CGTN的记者。他们在乌克兰不同地区度过了两个星期。虽然并不是我们所有共同做的事情或建议都被发表出来，但我看到了一些报道。它们真的很好。我知道CGTN的俄罗斯办事处播放了相反的新闻。不管怎样，我很高兴我们的同事成为了展示和讲述真实故事的帮助源。
